峡谷的三篇纪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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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eb 9, 20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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xiagu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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词的即兴
行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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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返鄂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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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沐抚

大概四年前,我曾经在峡谷,度过它的夏天和秋天,而在冬天将来的时候收拾好行李,又与它诀别。那时候一度有很多浪漫的想法,认为它可能意味着一种生命的契机,在峡谷和清江的谜语里有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。而欲图说一种不可说之物,在现在看来这是一种执拗。
我一直对它没有清醒的意识。五千万年前,地壳的决裂造成了这一切,富盈的能量以崩解的方式,勾勒出这样惊人的地缝。我们的房东,一个身材短小且精明的男人,常年开着他的农用三轮在山的深处伐树,秋天在山谷里收获苞谷,这种苞谷除了喂猪之外,会酿成廉价的白酒。我每次用一个小酒瓶装半斤,抱在手里,站在峡谷的远处,喝着它灼热的汁液。那种装腔作势,就好像要从石头里去逼问出什么一样。而同行的朋友们,在漫长的闲暇里交谈音乐、星象和神秘学的东西,过着一种没有任何旁观者的生活。
而它的险峻和凹凸的肌肉终于开始烦闷,即便当我再次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,这种烦闷仍然会出现。我过去天真地以为,以一种时刻涣散的意识,能够在语言之外去处理这座山。相比村民们以种植和砍伐的方式,这种类似灵修的办法好像能够更接近它一点。而这样的愿望注定要破产。表达自己对外部的理解,仅仅是这种展现理解的姿态,就已经无聊透顶了。理解的傲慢,对事物的定语,那种成竹在胸的相貌,于被谈论者而言,傻逼极了。
我如何能理解一个不可能理解的山。
往上走的时候,和我一起步行在雪地里的朋友,聊起一些毛线团一样的往事,边走边说,“你不适合”,“你就是这样的人”。是吗,是这样吗。为什么我感觉烦闷。被理解的时候,自己就好像被放到一块词语的案板上,一把表示理解的菜刀以它的办法将我肢解。遗憾的是,我无法拒绝,也无法撼动朋友的理解。而我曾经,对山、对朋友,也施展过这样的暴力。
承认理解之不可能,如承认自己的弱智一样让人为难,但没关系,我们不需要所谓理解才能活。理解更像一个自大的谎言,以关切的名义来执行一种摆布的意志。一个普通人,当然可以站在山的面前,而依然无动于衷,可以站在它的面前,而不假装理解它。峡谷裸露的岩壁沉默不语,并不昭示什么了不起的生命感受。假如愿意多待一会儿,就抽支烟待一会儿,如果走不动的时候,就折返回下山的路吧。
 

(二)鱼木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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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盘山公路上,连续的弯道让人的感知开始迟钝,既有的方向感在一个又一个山头的切换下变得混乱。坐在副驾,山里的空气汇聚成湿润的气流从车窗缝中涌进来。我想,人不过是住在铁皮壳子里的鱼,生活在陆地上的鱼,总是无休地在路面上摇曳。鱼的摇曳是优美的,而人最多只在醉酒后才或许可爱一点。
朋友对这样的弯道是喜欢的,比起高速,弯道时刻在提醒着人,作为一个统一体,人是被这个铁皮盒子所需要的,而不是困倦地任齿轮飞转。他在七八年前曾经来过这个地方,鱼木寨,鄂西无数村落中的一个。骑着他的自行车,饥饿和疲劳让他曾经停留在这里,一位开小卖部的嬢嬢给他做了一碗蛋炒饭,并收留他住了一夜。他反复地告诉我,那天,他站在两扇悬崖的中间,呆呆地目睹了一场汹涌的暴雨,暗黑的山石仿佛要呈现某种宗教的启示,自然野蛮的震撼直至如今依旧难以忘怀。我见过山雨。在峡谷笼络出的一个半封闭的空间中,雨水弥漫,山谷变成一片半空中的水域,人真像鱼,骑着摩托车不断地上坡下坡,左拐右拐,软弱又自在。
再来到鱼木寨时,他已经记不起寨门的方向。我们循着一个本地人的指引,沿着新修的水泥路面和石阶,一直朝着山的深处寻找。引路的大哥长着一张岩石般的脸,额头上深嵌的纹路象征着力量。通往寨门的路已经景区化了。水泥糊成的树桩造型的垃圾桶,仿古的雕有花纹的石墩,景区的路牌和石阶,它们因为山的气候和偏远,已经有些蚀坏,布满了历史感的青苔。
鱼木寨,土司躲避刀枪的地方,一代代人慢慢死在这里,留下石料堆成的一块块墓地。这样的村落史在鄂西并不稀罕,在任何朝代都远离政治中心的西南地带,这些历史碎屑除了出于旅游开发的需要而被翻新重写之外,基本上很少有人问津。村寨也没有了想象中村寨的外貌,没有吊脚楼或者密集的古建筑群,只有那些寂静的墓堆。稀稀拉拉的几十户民房,错落在下山的水泥路旁。也许,相比强行保留古旧的木质民居,这些坚固的砖石房屋会更顺眼一些,尽管外墙统一刷成了意图仿古的深黄色。一个偏远的守卫者死在这里,变成石头。不能再出于一些不经世的想法,让曾经的民居也变成石头。
那些墓地是漂亮的,我并不懂其中建筑的奥义,只能为石柱或者墙面的雕纹而说话。这些雕纹无言中带来一种严肃感,青苔重新编织着这一块领域,我不想站太久,想象出来的扑风捉影的神秘在推着我往外走。
我知道这些乌有的感觉,或许并不来自明清时期,它大概率是一些现代的精致仿造。但不妨碍石头在这里变成景观,在侵蚀和覆盖中获得一种新的语法,而这种交杂和错乱,也并不影响一个现代人在它的墓园面前屏息片刻。相比之下,我想起我们今天由水泥和彩色瓷砖砌成的墓,它又要如何跟一百年后的人类对话呢?一条鱼的坟墓,无根荡漾的坟墓。
 

(三)南里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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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车行到南里渡的时候,桥面上正下着小雪。这座桥牵连着两岸的峡谷,在桥底下,一条墨绿色的,阴沉的清江穿行在山谷。这是鄂西最常见的景色。许多这样谷底从来无人问津,瓜裂的山体只呈现出两扇突兀的断壁,普通人不借助强韧的绳索是很难下到底部。我曾经在另外一座山上,跟随一位当地的采药村民,了解他们是如何肩扛三百斤重的绳索,花一个小时在低矮致密的灌木里佝偻穿梭以寻找合适的下落点。他们外套口袋里藏着两包红梅烟和半空中的干粮,在吃完当天的午饭之后,几个人从崖壁粗莽地悬吊下去。
这类以峡谷为中心的营生还有很多。而眼下,它仅仅是立在我们面前,桥梁在山的裂隙中将我们架到一个合适的距离,一个旁人的距离。站在桥面,朋友在雪中点燃一根烟,静静看着脚下止息的河面。两岸山石的险要和凶恶,很难不让人内心激发起一种关于崇高的叙事:与人的渺小和无能相比,山和水是威严的、不可靠近的。而任何生活在这里的人,对这种外来的惊叹无动于衷,他们背着一个竹篓,默默从桥面经过,至于这样的风景,而不会多看一眼。
受过一点教育的人,往往在这种庞大的自然面前,禁不住要捕捉一些类似巍峨、雄伟的字眼,以此来抚平个人内心的落差。自然世界在如此篇章中以极其宏大的方式被赞颂。在我们的文学历史上,无数人为这样的风格贡献出大量的修辞:自然是善的,它因为沉默和疏远而居于一个美的至高地位。这类词语成为一把打开山门的钥匙,一代平庸的读书人不免要借助它,来为个人的感受加冕。
和峡谷的烦闷一样,至此,自然之崇高的叙事也让人烦闷。事实是,人往往是迟钝的,感情模糊的。文学中对于自然美的激荡描述,已经污染了我们的语言,山水意境在语词的叠加中收敛成为僵死的现实。比起所谓高尚,沉重的河水更像一个污浊的谎言。站在南里渡险要的桥上,劈开两岸山石的墨绿河流,仿佛是凝视我的那个无名者,它的颜色和平静是一种诱惑,暗示着跳跃和死亡之吸引。
更何况,峡谷、风雪,这些浪漫的景观仍然是切实的困难。离开南里渡,我们一路随着国道往海拔更高的山区行驶,车子终于在行至野三关的途中开始打滑,前面还有大半程回旋的山路,而后面的村庄远在视线之外。我们站在原地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。雪和山不再是某种精神的圣礼,直到此时此刻,我们身上那种游客的轻浮才少了一点。在汽车普及前,一座又一座寒冷的山对这里的村民而言几乎是绝望的困难,这些崖壁曾亲手葬送过一条条生命,还有跌落在铁路桥梁下那些无名的尸骨。
我们终于等到了一辆皮卡车。司机风风火火拉开车门,大声询问我们需不需要防滑链,在他的后座上堆放着成批的链条。
“400块,包安装。”
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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