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春川贵手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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Jan 31, 20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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词的即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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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川

实际的行程比我预期的更拖沓,离开湖北,蜀地的凶险,夹杂着动车呼啸卷起来的风雪,越来越凶险。这里可能是在巴东,入川之前地势最高的地方,曾经武汉和四川的商旅落脚的地方。你如果是坐在中国惊人的高铁动车上,当车穿过隧道,尽管穿过的是如此凶险的地方,但温暖的车厢,加上远处白茫茫的景色,视野里也许偶尔闪过一两个村子,它又给你一种寂静。巴蜀,连带去巴蜀的路,就总是给人这种感觉,凶险但又平静。
高铁在这片高低不平的凶险山区,营造出了一种特别的技术体验。有时候是长达3、4分钟的隧道,风在洞中的嗡鸣让耳膜开始鼓胀,咽一口水,突然车就开出了洞口,你此时发现自己在两座山之间悬空,列车下面是让人窒息的高架桥,清江在接连的山体之间流淌。你来不及发现更多,仅仅一两秒钟,火车又开进另一座山的腹内。依靠山,高架桥、轨道和车,它配置出一种速度,以及在此地前所未有的美学空间。

重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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朋友的房子还是像上次在他家里时候一样冷清。一个意大利的年轻的人类学家曾经在重庆调查这里的建筑、取暖和制冷的民间生活,她说重庆的商品房屋从改革开放,房地产市场化之后,建筑标准越来越乱,居民楼的外立面越来越薄,导致这样的建筑防寒保暖功能上很差。是的,朋友的家就给我一种纸片的感觉,外立墙面仅比我的手掌宽一点,远处可能来自嘉宁江的湿冷的风,感觉从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渗透进来。曾经,民间采暖的方式是靠火塘,或者后来电暖炉的烤火桌,但小区房里,这两样都有点不适合。几乎整夜,我感觉冰冷从四周包围过来。我曾经太熟悉这样的夜晚了,在江汉平原的晚上,在同样的不保温的小区楼里,同样的远处有一条寂寞的河流,经常在醒来的第二天,鼻子感觉被冻的失去知觉。那一切我原本已经非常习惯了,在广东三年之后,这些正在不知不觉地变得陌生。
次日
重庆的地势我也不是第一回领略了,但当我站在轻轨上,车辆从一栋暗黑的居民楼中猛地冲出的时候,目光从车门的玻璃里扫到脚底下可能五六十米的嘉陵江的时候,我的生理反应还是会让我迅速往回收了收手脚。这座城市的路网像是生拉硬扯出来的,到处在挑战着过去的平原经验。我很担心这样的轻轨会出事,会因为自己靠在本就晃晃悠悠的门上,而一头栽进嘉陵江里。这种感觉与来川渝时的火车心情类似,我与这样的技术装置——看起来单薄的高架桥、疾驰的列车、也许哪天会掉链子的铁轨——仅有一种临时的试探性的合作关系,我并不真正信任它。它在疾驰的线性空间里将大厦、山、江水和路桥这些节点连起来,形成一个肾上腺素的美学网络;但它也会哪天,因为2块钱的合作关系,将我的性命永久地付诸嘉陵江。但这是现代人所必要承担的代价,被技术包裹、保护、支持,又或是杀害、抛弃,这都是我们必要承担的历史。
下午
在去三峡博物馆之前就已经听说过,三峡博物馆不应该被叫这个名字,因为它离三峡太远了。确实,我也这么认为。但不是因为它的地理、或者藏品很少,更多是因为它离三峡的心理距离太远了。大多数的博物馆在讲述一个线性的故事,在中国它是围绕着一种国家和政党推崇的故事来展开。但归属在三峡这个名字下面的,是一个庞杂的网络,它很难被博物馆化。本地居民的流亡是这张水网中的一条粗线。今天除了一些零星的,只在一些文艺的小圈子里交口相传的记忆之外,云阳、奉节、涪陵,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生活图景,全已经被淹没在这个技术景观的水下了。

贵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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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居住区的楼层很低矮,楼是一个小区楼的样子,但是只有三层。它就像许多北方小说里写到的那些用数字命名的工业城镇,未能拥有一个真正名字的工业小镇。集体的痕迹仍然在许多地方可以看到。我们在一家居民楼的沿街店铺吃了一顿豆米火锅,来的顾客很多都是本地的年轻人,持外地口音的可能只有我们一桌子。味道浓厚的、用砂锅熬煮的滚烫火锅当然适合这里的天气。在去铝厂的路上,一大群人用废弃的门板在街边燃起大火取暖,我们走进的时候,以不安的眼神打量我们。我们也不做声,跟着人群站了一会。他们是在路边“找活路”的小工,做一些水电工的事情,一些人来自毕节。我不想问太多,问太多会显得可疑。寒冷让人们聚在一起,而人群总有一些办法来温暖他们的身体。隔着一公里之外的地方,是新修的白云区的市政服务中心,大厅里开着暖气,洗手间流出让人惊喜的温水。还有很多新建的20层以上的居民住宅,一个年老的小工背着他的工具正在往反方向走。

黔东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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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去汞矿的路上,我大概能够想象出这个地方的样子,跟大多数废弃的国营厂矿类似。司机是一位大概四五十岁的男人,一路上他跟我们讲述过去汞厂的繁华,在丹寨县整个县城都还没有电的80年代,汞厂有自己的发电厂、电影院,2万多工人居住在这里,像一个小香港一样。他很小的时候辍学过一年,跟随舅舅在汞厂附近,购买这边的矿产,用木头和大铁锅来土法炼汞。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汞厂的热水澡堂、医院,在他看来这里曾经意味着一个比县城更现代的世界。他毫不掩饰对那个时代的迷恋,聊起那时候的工人和集体文化时情绪激动。幸存者可能更加倾向于浪漫化过去。他说,汞厂大多数的工人都是以前解放战争后的国民党的战俘,这一点可能与历史有出,或许他相信这一点是为了加重汞厂在他心目中的离奇。我们在汞厂的电影院的门口停车,看到现在看守厂矿的一个老头。蓝灰衣服,我跟他递了一根烟,他直接接过来,没有等我先点燃,从我手里突然抽走打火机先抽了起来,姿势带着一些神气。我不知道这是对游客的轻蔑,还是一种历史性格在他的身上的体现。他现在一个人在这里看守厂矿,大概50、60岁的样子,是过去厂矿工人的后代。他问我们想不想去拍电影的那个地方,给他一条烟,他可以带我们过去。我拒绝了他,一是我感受到他的狡黠,二是那个场地并不是我最想了解的东西。
在进入厂矿大门之前,站在桥上,可以看到右手边一条非常干净的人工溪流,大块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。这与厂矿地下的污染形成对比,因为工业废料的不妥善处理,这里的土壤和地下水曾经污染严重,许多牲畜被毒死。厂矿四处可以看到过去的标语,“伟大的xxx”“要节约、闹革命”。我们在灌木里钻来钻去,想要寻找一些可能散落的册子或者生产记录之类的东西, 尽管这不太可能。这些建筑的结构,尤其是烟囱,看起来非常结实。他们从视觉的感受中就不像今天的建筑那样单薄,结实的砖头,宽厚的墙壁,它们传达出一种力量感。走的时候,我们想去远处一条看似是水库的山腰平地去看看,结果那是一个工业固废的填埋点,黑色的塑料布盖在上面,底下似乎是一些银灰色的废土,如果在远处不经意瞥见,它就像一片寂静的水库一样。在这个“水库”的下游,是一小潭青碧的水。

安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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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去往数据中心的路上,几乎看不到行人和车。每过几分钟,我们就会看到一片军管区。我不知道这些地方的作用是什么,它们大多只有一个阻止通行的路障和警告标语,远远望到里面一无所有。车在腾讯的数据中心门口停下,我知道不可能进去参观,但还是希望从保安口中听到一点什么。我问了一些事情,小哥有点犹豫闪烁,似乎不确定该不该回答,脸上好像有点害羞的样子。在腾讯的数据中心旁边是华为的数据中心,相比腾讯门口没有任何标志和厂牌——似乎一片无名的工业园,华为要高调很多,隔老远就有路标上赫然写着华为云上屯。其中一个入口附近,一大群侯客的网约车司机在路边烧柴火取暖,等待着从华为里走出来的零星顾客。旁边就是华为的欧式风格的小镇,很多楼的立面连在一起,而楼的里面可能是相通的。就像一个大仓库,但是外立面被伪装成了分开的欧式小楼的样子。这里在我看来充满了无聊的伪装,紧张和高强度的互联网工作,被伪装成浪漫和惬意的欧洲小镇生活,明明是一片大厂园区,被伪装成一个度假旅游的地方。门口的年轻保安非常健谈,似乎对在华为工作感到兴奋。他不掩饰分享欲地跟我们介绍,他每天都要去巡查那些机房,那些房间里什么都没有,除了黑压压的机箱,他的职责就是去检修、拍照、上报领导。他告诉我,这里面大多数人都只是其他省份的华为员工,他们来此短暂地开会或者培训。小哥说里面有酒店、健身房、娱乐设施和食堂,仅仅供给内部员工使用。很多员工,包括小哥自己也并不住在这里,他们可能住在周围一些很多新修的楼盘里面。很多不明所以的本地人来到这里,以为这里是某个度假小镇或者房产楼盘,向保安打听这里的房价。在园区的一个角落,有一片人工造的远远看去非常逼真的瀑布。保安小哥告诉我们,这个其实是冷却机箱的循环水,那些看不见的冷水管道、瀑布、和连着的湖,他们构成了一个巧妙的冷却系统。我们又往前走了几十米,那里是华为正在修建的二期工程,由中铁四局承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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